落拓江湖常载酒,十年重见云英。
依然绰约掌中轻。
灯前才一笑,偷解砑罗裙。
薄幸萧郎憔悴甚,此身终负卿卿。
姑苏城上月黄昏。
绿窗人去住,红粉泪纵横。
这首词名叫《临江仙·逢旧》,作者吴伟业,号梅村。
没错,就是写下那首有名的《圆圆曲》,写下“恸哭六军俱缟素,冲冠一怒为红颜 ”的吴梅村。
《圆圆曲》里,他对陈圆圆的身世与遭遇,倾注了深切的同情。
这是出于一个正直文人,对一个弱女子的怜惜与理解。
而在《临江仙·逢旧》里,吴梅村逢的“旧”,却是他的昔日情人卞玉京——秦淮八艳之一。
词里的他,不再是一个旁观的文人,而是一个面对旧日情人,满心愧疚与后悔的负心人。
那是崇祯十五年的春天,两人初次相遇。
当时吴梅村的堂兄吴继善,即将到成都做官,亲友安排了酒宴为他践行。
酒宴上,请来了秦淮河畔有名的美女,其中,就包括绝代风华的卞玉京。
众人觥筹交错,喝到尽兴处,少不得写些诗词。
诗琴书画无所不能、擅小楷、通文史的卞玉京,自然不会被众人放过。
她轻挽衣袖,执笔落墨,写下诗作《剪烛巴山别思遥》:
剪烛巴山别思遥,送君兰楫渡江皋。
愿将一幅潇湘种,寄与春风问薛涛。
作为一篇应景之作,已是极好。一时间,满座宾客尽皆倾倒。
同样动心的,还有吴梅村。
吴梅村年少成名,是崇祯朝榜眼,早早任翰林院编修,深得崇祯赏识。
卞玉京对这位才子早有耳闻,今日见到了,更是芳心暗许。
她是那种敢爱敢恨的女子,喜欢了,就必要求个明白结果。
她寄书简给吴梅村,表示自己欲托付终身,大胆而坚定。
而吴梅村,他既不接受,也不反对,而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,将卞玉京晾在半空。
其实吴梅村并非不懂,而是有太多犹疑,太多顾虑。
一是他已有妻室。
虽说在当时男子三妻四妾也属寻常。但卞玉京毕竟是歌伎,两人身份悬殊,他怕父母反对,也怕世人嘲笑。
二是据说当时国舅田弘遇要来金陵选妃,已经看中了陈圆圆和卞玉京。
在权势面前,吴梅村还是胆怯了,选择辜负那份真心。
在卞玉京的住所,他凄然地吹了半夜曲子,然后怅然离去。
说到底,情感里所有的怯懦犹疑,无非是爱得深与爱得浅的分别。
爱得深,才能如卞玉京般,抛下女子所有的矜持与自尊,大胆表白,忍受着被拒绝、被伤害的巨大风险。
爱得浅,才会如吴梅村般,畏首畏尾,舍不得放弃,又没勇气争取,徒然深情,只感动了自己。
许多年后,吴梅村与卞玉京重逢,那也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。
他写下《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》,写下《临江仙·逢旧》,也写下心中无穷无尽的后悔与愧疚。
此时明王朝已经灭亡,清兵南下后,吴梅村长期隐居不仕。
卞玉京却没有入宫,先是嫁给了一个世家子弟,后来又辗转出家,披上道袍,号玉京道人。
再次相见,他落魄江湖,她却依然那样绰约多姿。
两人在灯前互诉衷肠,再续往日缠绵。
他满心都是悔意,把自己比作薄幸萧郎,这一生终究辜负了那女子的款款情深。
这本该是一幕秾丽冶艳的场景,却莫名地显出几分悲凄。
或许,也不是“莫名”。
乱世里,彼此都尝尽了人间苦辛。
情爱虽不曾忘记,但已回不到最初。
本该为重逢欢笑的,读懂了才知道,人生错过了就是错过了。
不是你还爱着我,我还爱着你,就能在一起。
由“灯前才一笑”,到“红粉泪纵横”,由“笑”到“泪”。
相逢之日,也是离别之时。
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。
康熙七年(1668)九月,年逾花甲的吴梅村前往无锡拜谒卞玉京墓。
伴着萧萧落叶,他写下《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》:
紫台一去魂何在,青鸟孤飞信不还。
莫唱当时渡江曲,桃根桃叶向谁攀?
(节选)
孤零零的坟头前,他老泪纵横,掩面痛哭。
人总要在永久失去后,才知道失去的东西是怎样珍贵。
我也想知道,假如人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。
再面对那一封大胆而坚定的告白书简时,他会不会做出同样选择?
是仍旧左右摇摆、游移不定,徒然令心爱人伤心,令自己后悔;
还是选择不顾一切地大胆一次,哪怕结果不如人意,至少求一个问心无愧,求一个痴心无悔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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